文/Karuto

此文献给所有曾经憧憬,并且仰望过英雄的人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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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超人这个角色。

——追根溯源,造成这种观念的缘故,大概是因为在我的记忆里,以超人为主角的优秀漫画本就已经屈指可数;即使偶尔有遗珠佳作,它们也很遗憾地没能成为我童年记忆的一部分。我想,这或许就是许多像我一样的中国观众,对超人这个角色没什么感情的本质原因:我们缺乏「超人」正红时的那种社会文化背景。我们没有切身经历过,那个超人曾在美国作为希冀与进步的象征、那个曾经由 Jerry Siege、John Williams、Richard Donner 等卓绝艺术家们交相辉映的一九八零。十年前,伴随着初代超人演员克里斯托弗‧里夫 [1] 的猝逝,黄金时代的最后一抹余光也终归黯淡下去;时光流转,如今我们身处的,已是一个人们习以为常地嘲笑超人「超龄童子军」,吐槽他内裤外穿、戏服幼稚、缺乏深度的新世纪了。

然而,超人遭受的这些冷嘲热讽也并不全都是空穴来风。作为美漫历史上的第一位超级英雄,「Superman」源自于一个传统而古老的概念(古老到可以追溯至希腊神话的海格力斯);某些观众觉得他陈旧无趣,也是在所难免的。甚至在美漫圈里也是一样,在不少没有深入了解的普通漫迷眼中,他也往往被冠名为 DC 世界中最无聊的一个英雄。——超人拥有宇宙间无与伦比的神力,但和隔壁 Marvel 世界中同等级别的英雄相比,他既没有像绿巨人(Hulk)般有着自相矛盾的剧烈冲突,也没有像银影侠(Silver Surfer)般时刻面临着次元毁灭级别的巨大威胁。超人完美的性格与强大的能力,导致了编剧者们很难为他创造精彩的反派;而就像小丑的华丽演出能使蝙蝠侠升华到另一个层面一样,英雄的深度,是往往需要优秀的反派来陪衬的。更麻烦的是,这家伙说白了就是个上天入地全能完美的外星来客,普通观众又该如何与他产生共鸣呢?综上所述,超人的各方各面,仿佛都表明了他更适合作为一个符号式的象征,而非故事性丰富的角色存在。

顺着这么解构下去,其实也就不难理解当初华纳兄弟为什么要让蝙蝠侠来为 DC 漫画电影改编大潮打头阵的原因:作为舞台的哥谭市和现代城市的气质非常接近;布鲁斯・韦恩平易近人没有超能力,他只是个家财万贯、训练有成的普通帅哥罢了;而蝙蝠侠系列弥漫着的犯罪主题、黑暗基调,也与导演诺兰的风格不谋而合。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皆备,过去几年里《黑暗骑士》系列无论是票房收入还是风评口碑都赚了个盆满钵满;但是放眼如今,Marvel 在《复仇者联盟》后风头不减地开始了 MCU 的「第二阶段」计划,而 DC 这边厢的蝙蝠摇钱树,却已经被榨得连根都不剩了。面对着 Kevin Feige 旗下浩荡而来的 Marvel 阵容,如今 DC 世界中能祭出的,比蝙蝠侠名声更大、威望更高的超级英雄,有且只有一位——但是,八年前拯救了银幕上蝙蝠侠的奇迹药方,是否还能再一次地在超人身上起效?尤其是在几年前《归来》已经烂得一败涂地的前提下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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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看了两次《超人:钢铁之躯》。第一次抱着忐忑的期待,第二次抱着想要确信的怀疑。若借用《黑暗骑士》的台词来概括的话,那便是——它是一部我们迫切需要的《超人》重启,但却注定了不会是所有人都想要接受的。事实上,在谈及影片的具体内容之前,我想首先指出,有两种观众是绝对不会对《钢铁之躯》感到满意的。第一种,是希望《钢铁之躯》从剧情到风格完全模仿八十年代旧版超人电影的观众;他们一口咬定了,超人形象必须是克里斯托弗‧里夫演的那样阳光向上一丝不苟,电影基调必须轻松愉快欢乐满屋,否则这片子就不是《超人》。但他们却没有(或拒绝)意识到,超人这历经七十五年风霜的漫画角色,在不同作者笔下承载过无数种迥异的塑造与解读;即使有一套不成文的正史可以遵循,这种创作上的多元化,往往更多地是能因地制宜、给角色注入新血的独特优势,咬定一个版本为王道、拒绝甚至攻击其他所有不同解读的心态是较为狭隘的。所幸,《钢铁之躯》绝非里夫版超人的简单复刻;全片基调更为严肃、现实,叙事中时而插入的灰暗元素,则能明显看到制片人诺兰的影子。但这并不表示《钢铁之躯》不会令第二种观众失望——没错,正是那些因为看到制片人诺兰、编剧大卫・高耶、作曲家汉斯・季默的名字,就满心幻想着《钢铁之躯》是一部《黑暗骑士》续集的蝙蝠侠(诺兰)粉们。剧透警告:它不是。

无论从哪个方面看,《钢铁之躯》都首当其冲地是一部扎克・施奈德电影;而这也无疑是施耐德从影以来,视效风格最真实并且炫目的一作。《钢铁之躯》遵守传统的三幕编剧结构,第一幕以氪星为舞台,再一次描绘连非漫迷都耳熟能详的超人故乡以及诞生物语:在氪星因天灾人祸(佐德将军引发的内战)即将毁灭之时,科学家乔・艾尔将他刚出世的婴儿放入太空梭送往地球,希望他能将星球的血脉延续下去。施耐德招牌的华丽视效描绘出了超人在银幕上最为瑰丽壮阔的故乡(给我一部演佐德和艾尔家族爱恨情仇的三小时氪星电影吧,我每天看八遍),拉塞尔・克劳的沉稳演技也超越旧日影帝白兰度的经典形象,毫无疑问地接过新一代超人生父的旗帜。

伴随着一幕明显向 Mark Waid、Leinil Yu 的漫画名作《超人:天赋使命》中分镜致敬的飞船着陆后,氪星的最后之子——现在已是地球少年的克拉克・肯特,在银幕前飞速度过着他的青春时代,时而有回忆镜头展现他内心的思索与转折。汉斯・季默的钢琴与鼓点将这相对平和的第二幕渲染得格外伤感。伤感但是温情,尤其是和凯文·科斯特纳扮演的地球养父乔纳森・肯特的几处对话,令我的小心肝都快承受不住。施耐德导演则是畅快淋漓地宅性大发:从八十年代 Jack Kirby 的角色设计、《超人:一号地球》的剧情小节,到 Mark Waid 《天国降临》中的分镜场景,Grant Morrison《全明星超人》中的大段对白……《钢铁之躯》在各种细节中,将超人的历代漫画名作几乎致敬了个遍,除了……超人这个形象本身。

是的,我们——包括原作党在内——都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一位超人。——不,应该说是这样的卡・艾尔或是克拉克・肯特——作为氪星文明的最后之子艾尔,他拥有全宇宙的时间与力量;但正是这个事实,反衬得这位无论是对自己过去的根源、或是未来的使命都一无所知的少年格外悲剧。作为地球的孩子肯特,他本应是人类最完美的榜样,但无论漂泊到哪里,却都是会被误解、被隔离,甚至是被欺凌。中学里的坏孩子把他当做怪胎、拉到郊外修车场的角落里踢打,克拉克的身体感受不到痛觉,同龄人的一拳拳却落在少年的心上。他的听觉天赋异禀,这颗星球上六十亿个体的每一秒脉搏心跳都撞入他的耳中,但是他的孤独却永远无法与这之中的任何人分担。

——《钢铁之躯》完美地演绎出了漫画家 Kurt Busiek 在《超人:秘密身份》中阐述的经典「英雄悖论」:如果你拥有全世界的力量,但帮助他人会使你自己陷入困难与不便,你还愿意坚持助人为乐吗?换个假设说,当一场普通人完全无法应对的巨大灾难来临,而你能解决这场灾难的可能性和其他人一样渺茫,并且没有人会指责你如果你置之不理悄悄走开,在这种情况下,你还愿意去舍身救人吗?

在《钢铁之躯》中,这些都是在年轻的克拉克心头阴霾了多年的两难命题;人类社会的道德在他双手上套上了这些铁链,目送至亲的离别更是他为容忍所付出的代价。氪星文明还给卡・艾尔留下了另一个矛盾:「如果一个孩子梦想成为不符合社会安排和期望的人会怎样?如果一个孩子的理想比社会更伟大?」——而这些矛盾,即使待到少年穿上了氪星的战衣后也没有随之消失。等等,让我把上面那句换一个更准确的说法:某种程度上来说,这些难题与悖论,正是促使少年穿上战衣的原因。没错,「促使」这个词很确切——《钢铁之躯》中并没有漫画原作中半空救下露易丝的那幕经典闪亮登场,超人也没有先成为大都市的全民英雄再去拯救世界;因为他根本没有时间,佐德将军带着他的旗舰回来了,地球的末日倒计时转眼只剩下一个昼夜。

迈克尔·珊农的佐德将军真是霸气到骨髓里。他的能力与造型是向 70 年代的 DC 超人风格最完美的致敬,珊农的演技更是充满爆发力与威严,这个简单明快的反派有着出人意料的信服力,我甚至曾几度真诚地为佐德动容。而亨利・卡维尔……This man IS Superman。他那天神下凡般的紧实身材,估计是唯一一位能同时满足施耐德那几近性癖的「肌体完美主义」追求,以及 Alex Ross 大神笔下那奥林匹斯之父般超人形象的人了。与此同时,英国出身的卡维尔还有着犯规的美式口音与迷人演技——如果可能的话,连我都愿意西装革履同他共进烛光晚餐,更别说广大花龄少女群众了。

当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碰上一个无法移动的物体,我们就有了《钢铁之躯》长达将近一小时的最后高潮一幕:神与神的战争。借用 Todd Gilchrist 的话说,施耐德解决了沃卓斯基兄弟在《黑客帝国》中无法解答的问题:如何才能把两个不会受伤的神之间的战斗拍得紧张刺激?《钢铁之躯》的答案是,战场毁灭的规模。我不想花过多笔墨去赞美制作组的视效部门,但《钢铁之躯》后半部分的对决是我所见过的最震撼的战斗场景,登泰山而小天下,霎时《复联》的纽约有如枕头瘙痒一般。当世界引擎从太空中降落时,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:Yes。《钢铁之躯》在提醒我们,这才是正牌的超级英雄科幻电影。当佐德与超人抛下一切展开肉搏将整个城市轰成碎渣时——Yes。这才是漫迷们无数次想象过的,氪星战士与氪星将军之间的战斗——像神一样战斗。因为,坦白说吧,在观战的地球人眼中……他们基本就是神。

在接近影片结尾,有几处注定会引起千层争议、注定会被不少观众哭喊毁角色、毁原作的场景。同样地,许多人会说这和里夫时代超人电影里的那些性格原则差异太大,而答案其实很简单,因为这本来就不是里夫版的超人形象。表现超人身为英雄的难题矛盾,以及如何去与这些矛盾相处、化解、共同成长的过程,正是《钢铁之躯》的核心命题之一。原则不是娘胎里带来的,这个版本的超人才刚学会飞、学会驾驭自己的力量,下一秒就摇身变成永不失误的慈父人格也未免太不现实。

事实上,我倒是喜欢这些富有争议的场景情节,它们为今后的角色人格发展开辟了广阔的余地:试想一下,当超人在大战平息后,被政府勒令要对战争中波及的伤亡负责时,他该如何面对?自己在危急关头被迫做出的某些决定,会不会日后成为阴影、动摇英雄的心灵?在此之上,若是今后的反派(没错就是你……Mr.Luthor),在这一系列事件幕后去运筹帷幄、逐步从道德上、精神上摧毁超人……Mark Waid 在《天赋使命》中,描绘的正是这个思路。而这正是我认为《钢铁之躯》做得最好的地方之一:它打开了无数扇可能性的大门,并昂首挺胸地回答了困扰华纳兄弟以及 DC 公司近十年的两个问题:

尘封多年、已有七十五载历史的老牌经典超级英雄,是否能在新世纪的银幕上浴火重生?
华纳兄弟、传奇影业与 DC,能否开辟一个更为广阔、并且富有魅力的超级英雄银幕世界,就像 Marvel 的 MCU 一样?

他做到了。
他们也做到了。

《钢铁之躯》远非超人 deserve 的完美电影改编;除了个别拿《黑暗骑士》来对比挑刺的伤不起记者以外,其实影评界对它的大部分批评都还是较为中肯的。对我而言,《钢铁之躯》就像是电影版的《生化奇兵:无限》;它在公布前被各界追捧得天花乱坠,第一眼看上去也是惊艳绝伦;但在体验结束后、仔细将每个部分拆开细细剖析时,无数的枝节缺陷就开始浮出水面:故事的叙事和主题最好不要过于依赖对白;克拉克的几处感情戏还没来得及酝酿就被匆忙切走,二幕因此显得节奏沉缓又像走马灯般匆忙;三幕的战斗场面虽然震撼,但若能加入更多变式,处理得更有 purpose 一些,会为全片增色不少。

但是电影和游戏一样,都是由多项艺术媒介糅合交融后形成的一种复合艺术形式;将单独的部分脱离整体情境肢解出来批评,意义终归有限。而就像《生化奇兵:无限》的十个小时令我流连忘返,《钢铁之躯》也是我所看过的最沉浸、最能与之共鸣的超级英雄电影之一。在阅毕几部描绘超人的漫画单行本后,电影《钢铁之躯》终于彻底扭转了我对这个角色的态度。我终于理解了超人。我终于相信——至少是克拉克・肯特这样的一个人,他的披风染了故乡太阳的赤红,他的战衣堪比星河般湛蓝,他不是飞机、不是雀鸟,但他能在目之所及的天空中,翱翔。

——当我还小的时候,我对一个永远做正确的事、永远行使正义的角色毫无兴趣。无聊,这种老好人有什么惊险刺激的?但随着时日迁徙,我对超人这个角色——以及这个符号——的敬意愈发真挚而深重。我逐渐开始明白这样一个永远行使正确之事角色存在的意义:在超级英雄这个使命之外,他更是一个人人得以仰望的标杆。人们会追随在他身后,他们会蹒跚起步,或许也会跌倒受伤。但人们不会停止仰望,希望从超人身上得到激励——他的决心与信念,他的勇气与高尚,他的善良与力量。

他用那力量来将无私的英雄主义(Heroism)付诸实施;这在别人身上一般是偶尔闪现的亮点,但超人的整个人格、整套原则、所有行动,却都是基于这份无私之上。这就是他的世界的全部了——这就是他将永远拥有的全部了。如乔・艾尔所说,他的那力量源自内心的爱;他并没有救助我们的义务,他救助我们因为他真的关心。因为关心,卡・艾尔,这位来自遥远星球的遗孤之子,自愿成为短暂地恩泽过他的地球的守护人。对人类社会来说,克拉克・肯特将永远是个不合群的局外者,但他却包容着对这颗星球的,对所有的人类的,最广阔深沉的慈爱。我仍然记得 Grant Morrison 笔下《全明星超人》中一个动人的镜头:数百万年后,已经重建了氪星、达成了宇宙中所有夙愿的金色超人,还留有最后一项使命:他穿越时空、回到克拉克・肯特最开始的那个时间点,为超人的地球生父乔纳森・肯特,献上了一朵永不凋零的氪星之花。他说,在父亲身上,他看到了所有人类值得追求的品质:正直、勇敢、慈爱与善良。

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任何角色能够替代超人的原因——用 Brett White 的话说,弗兰克・米勒笔下的蝙蝠侠故事,究其本质,只不过是格调稍微黑暗了几度的米勒版夜魔侠故事罢了;但若是创作者们抓住了超人的核心,那么便没有任何其他的角色能替代他。好的超人剧本强调他的脆弱,《天赋使命》、《超人之死》、《天国降临》;而伟大的超人剧本则明白他的符号意义:他是史上第一位超级英雄,他是全地球人努力仰望的榜样,他是「英雄」与「希望」的象征。略感兴趣想入门超人的同学,不妨去试着阅读一下《超人:秘密身份》;而对超人已经有一定了解、想要触摸最高顶点的同学,那么终结所有英雄故事的故事、《全明星超人》则自然是最佳之选。在《秘密身份》中,超人存在于漫画书上,但现实中却没有超级英雄;而在《全明星》所描绘的、超级英雄并不存在的某个平行世界中,那里的艺术家们经过自中世纪来数百年的文化流传,竟自发地创造出了「超人」的艺术形象——因为每个世界都需要超人这个符号,无论是真实的,还是虚拟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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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其实严格来说,里夫并不是初代超人,1978 年已经是超人系列电影的第一次重启了。在此之前还有些奇形怪状的电影系列,但里夫毫无疑问是 1978 年至今最广为人知的超人扮演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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